东山HY

穷,接点文,直接私信,我很便宜的

【灯语呈祥|day2|23:00】海上钢琴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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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明这么水却还要压轴真是抱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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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女孩应该和我差不多年纪,站在她的父母旁边,一头灰色的短发修得不甚整齐,显得有些随意,眼神越过鸦雀无声的人群,落在我的身上,虽然周身衣着简单,她的特别也无法掩盖,脸上几乎看不出化妆的痕迹,也好,多余的艳俗脂粉反而有损她周身那份独特的气质。

我看着她,音符开始缓缓从指下流出,既然没有用语言表达的机会,我便试着以音乐来描绘自己想象中的她,想象着她的一颦一笑,她的喜怒哀乐,她坐在我身旁,伴随着我的音乐低声吟唱的身影——明明从未听见她开口说话,我却仿佛知道她的嗓音,想必那一定十分轻柔,并且温暖吧。

被吸引来的乘客越来越多,少女一家人被一点点挤到了后面,我情不自禁的扬起头,想在人群中再多看一眼那个少女。

随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海尽头,我的演奏也就到此为止。

当我的注意力被雷鸣般的掌声拉回来时,才注意到那些带着微笑簇拥在我身边的人们。

“恭喜,丰川祥子小姐,录音成功了。”

这就结束了吗?

我叫丰川祥子,是邮轮上的钢琴师,被船长收养,从小就在这艘船上长大,机缘巧合下接触了钢琴,发现自己意外地有些许天赋,渐渐无师自通,从此担起了琴师的职责,几年的时间来也算是小有名气,有不少乘客专程为了听我演奏一曲而购买了这艘邮轮的船票。这也让我的名字传到了某家音乐发行商那里,今天就是他们来找我录音的日子。

“丰川さん,真是美妙的作品,我相信这一定会大卖的。”

制作人的脸上堆满了笑意,我却注意到他眼眶有些略微湿润,动容并不只他一人,周围的许多听众,都显露出了不小的情绪波动,如同在提醒着我自己的琴声有多么动听。

如果是平常,我自然会留在这里与他们寒暄几句,接受他们的恭维,虽然谈不上多喜欢,但毕竟是最基本的礼仪,但是现在,有更要紧的事情在等着我。

“抱歉,我先离开一下。”

我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离开了大厅,朝少女消失的方向望去,目之所及却只有翻涌起伏的人浪,心底顿时一阵失落。

不知道她只是临时登船为了听我演奏,还是下一趟航程的乘客。

如果是后者,那想必还有见面的机会。想到这里,我心底也多出几分小小的希冀。

回到舱室内,我走向正端着香槟,踌躇满志的制作人。

“抱歉,我考虑过了,还是不希望这首曲子流传出去……我们的合作终止了,对给您造成的不便,我深感歉意。”

制作人的笑容顿时僵住,他应该很难理解我的选择吧,毕竟按照他们的说法,只要唱片成功发行,我可以很轻易的扬名立万,从此财源滚滚。

庆幸的是,他也是位很好说话的人,虽然对我突然的解约深感遗憾,但过程还是很顺利,也不需要违约金什么的,照他的说法,就当抵掉我个人演奏会的门票了。

拿起刻录好的碟片,里面是我为那少女所作的曲子,看着光碟上七彩的纹路,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样的旋律了,哪怕我自己恐怕也无法再复刻一遍,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妙手偶得吧。

掰断碟片,随手扔在垃圾箱里,那首无名的曲子就这样消失在了世界上,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,等待发船的时刻。

……

或许真是冥冥之中的注定,我们的重逢来的格外早。

邮轮离开港口已经有了一段距离,而当陆地的轮廓消失在视野里之后,海洋的生态也逐渐丰富起来,就在远处的座头鲸跃出海面,喷出壮观的水柱时,我在甲板上看到了她的身影。

向着座头鲸的方向伸出手,灰发少女的上半身在完全不自知的情况下越过了栏杆,徘徊在危险的边缘。

“这样子可不太安全啊。”我快步走上前去,从身后轻轻搭住了她的肩膀,万一她被突然开口的我吓到而失足,那可就太糟糕了,还是先一步抓住为好。

反应没有我担忧的那么剧烈,但她还是吓了个激灵,刚才应该是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。

“对,对不起。”她语气里还带有一缕疑惑,盯着我看了片刻,才认出了我的身份,“是钢琴师小姐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没想到,在这里能见到你。”

“我怎么也算这艘船上的工作人员,能见到不是很正常的吗?”

“这么说也是……”

灰发少女撩了撩脸颊被风吹乱的发梢,石榴般的眼眸里倒映出了我的面容。她的气质和身后的大海很相称,如同下一刻就会化为海鸟,乘风而去,仿佛那里才是她的归处。过去我也算见过许多美人,但从来没有一位能给我这样的感觉,眼前的少女,真有着独到的魅力。

“很喜欢大海吗?”

“嗯,那是生命诞生的地方,也可能是所有生命回归的地方,说不定我死后,就会选择回到大海的怀抱里吧。”

不过十几岁的年龄,怎么就开始思考死后的事情了,这未免太早了些。我一阵哑然,但不管怎么说,这也是个奇妙的想法,反倒让我对面前的少女产生了更多的兴趣。我向前两步,倚在她身边栏杆上,远方的那只座头鲸已经潜入海中,不见踪影。

“钢琴怎么样?”

“……我不太懂音乐,但感觉,很好听。”

这双耳朵习惯了各种华丽溢美之词,却许久没有听到过这简简单单的“好听”二字了,咀嚼着这最质朴的肯定,我的心底竟然有了几分别样的喜悦。

“说出来有些难为情,但那首曲子,是看见你之后即兴作的。”

“能即兴作曲吗?钢琴师小姐,果然很厉害啊。”

诶,为什么关注的重点会在那里啊。一般人应该都是先在意为什么会因为自己而作曲吧?她果然有着异于常人的地方,只是这个奇特的回答,反倒打断了我的思路,一时想不出该从什么地方把话接下去。

不过,她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来着,明明都来听过我的演奏了,难道只是被父母带来的吗。

“丰川祥子,你呢?”

“灯。高松灯。”

灯吗?倒是还蛮常见的,在这平平无奇的一日,西北太平洋的海面与天空之间,我默默把这个名字记在心底。彼时的我还不知道,未来,这个名字会陪我走过很多地方。

“那,灯さん的目的地是哪里?”

邮轮是环球航行的,会经停许多国家,我也无法确定她的会在哪里下船。

“新西兰,然后转去南极。”她平静的阐述着,像是说了件很普通的事情,我也花了一会才让思维转过弯来。

“南,南极啊……灯さん,还真是了不起啊。”

“突然想去看企鹅,父母就带我来了。”

是吗,仅从穿着上来判断,她应该也不是什么富贵之家,去一趟南极这种事,不知道要花掉一家人多久的积蓄,但父母还是愿意满足她的愿望,真是幸福的家庭。

“丰川さん,怎么了吗?”虽然我自以为掩饰的很好,但她还是捕捉到了我脸上一闪而逝的失落。

“没事,只是我个人的问题罢了。另外,叫我的名字就好。”

“祥,ちゃん……”

“那么,祝你旅途愉快,灯さん,我们还会再见的。”

我们的确很快就再见了,只是时间和地点都不在我意料之中。

“灯さん?”

透过猫眼,我看到了按响门铃的人的真面目,她手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,左顾右盼,显得有些紧张。明明都这个点了,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门口。

拉开房门,灯的嘴唇刚刚张开,就被我拉进了屋内,探出头确认走廊上没有其他人看见之后,我又把门小心合上。

“丰……祥ちゃん。”

可能是我的动作略显粗暴了点,她一副受惊的样子,声音里都带有微微的颤抖。

“这里可是船员区域,如果被人看见可是要罚款的。”我拉着灯一起坐到沙发上,“所以,有什么事吗?”

“那个,我和爸爸说了祥ちゃん的事,祥ちゃん送了我一首曲子,得好好道谢才行,这个……”

我望向她的手中,一只巴掌大小的企鹅玩偶躺在那里,最为显眼的就是头顶一道白色纹路,赤色的喙比我印象中的企鹅品种要尖锐不少,整个玩偶做工精良,憨态可掬。

“这个是巴布亚企鹅,也可以叫白眉企鹅,这个白色的条纹是不是很像眉毛,分布很广的,除了南极之外,南太平洋的很多岛屿上都有,是企鹅中游得最快的品种,体型在企鹅中仅次于帝企鹅和王企鹅,很可爱吧……”

连珠炮般的发言将我打得一阵恍惚,看着灯塞到我怀中的企鹅玩偶,失语了一阵。

“灯さん,很喜欢企鹅呢,懂这么多……”

“没,也没有吧。”

灯垂下了头,手指不安的交叉着,是在担忧我会不会收下礼物吧。

我笑了笑,把企鹅玩偶推回了灯的方向。

“不喜欢吗?”

灯并未立刻接过企鹅玩偶,反而是抬眼看向我,显得有些失落。

“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啊……我只是觉得,灯比我更适合它,要是它自己能选的话,也会更喜欢和灯さん在一起吧。”

应该是接受了我的说辞,灯拿回了她的玩偶,这次的动作倒算得上干脆,看来她对这只企鹅的确是颇为不舍,决定把它送给我的时候,也花了不小的功夫吧。

灯把玩偶紧紧揣在手里,她恰巧今天穿着一身黑白配色的衣服,看起来颇像只在保护幼崽的大企鹅。

“很可爱。”

“企鹅?”

“嗯,企鹅。”

“以前跟身边的人聊起来的时候,她们都没什么兴趣。祥ちゃん跟着船去过很多地方吧,有没有看见过野生的企鹅?”

灯的眼里闪烁起兴奋的光芒,这孩子在聊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时,格外的精力旺盛。

“寻常的船,也不会随便往南极圈跑吧。”

“唔,那倒也是……”

“这样说来,哪怕先不聊开支的问题,为了自己的爱好就愿意远赴南极,光这份决心就是一般人所没有的,灯,其实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啊。”

“……谢谢。”

“愿意和我说说岸上的事情吗,我这么多年,第一次跟同龄人说这么多话。”

“祥ちゃん,没去过陆地吗?”

“欸?灯真的没听说过我啊,我还以为自己算是有点知名度呢。”

“抱,抱歉。”

看来从前的我们确乎是两个世界的人,她明明对我一无所知,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在今天选择了登上这艘船,就这样闯进了彼此的生活。

我给她讲了自己的故事,一个被遗弃的女孩如何在船舱中被发现,如何在船员们的照料下长大,又是如何接触的钢琴,一点点打响海上钢琴师的名气。还有这么多年在海上漂泊的所见所闻,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,灯兴致盎然的听着,不时问出几个我从没思考过的奇特问题。

“祥ちゃん跟我差不多大,就已经是名人了啊。”

“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想这么多,只是自己喜欢而已。只是后来我越来越受欢迎,为了我而登船的人也变多了,我才开始觉得,毕竟船长他们养育我这么多年,要是能做好这份工作,也算给了他们一些回报吧。”

“受欢迎的爱好……”

“也不是在说这个,我相信人们所热爱的事情,彼此之间没有高低的分别,以灯的性格,再小的爱好也迟早能有开花结果的一天。”

也不难猜出来,灯那小众的兴趣可能让她在社交场上不太顺利。

她从包里抽出一本笔记本,封面上印着鲜红的豌豆花。

“这是……日记吗?”

“嗯。”

她对着日记,跟我讲起了自己的生活。

从前也听船员们讲过岸上的故事,但灯口中的世界却与他们完全不同。比起某某国家换了新总统,某某超级富豪破产之类的消息,她话语中的世界,是在那些路边随风摇曳的娇弱花草,是蛰伏在岩石夹缝中昆虫,是毛虫破茧成蝶的瞬间,是停留在梢头歌唱的候鸟,那个我从未踏足的世界,在她的描绘下一点点清晰起来。

她讲起四季的变换,春日里绿意盎然的田野,仲夏夜的璀璨星空,秋风穿过城市的街道,还有被冬雪覆盖的连绵山脉。

如诗般隽永的语言,处处都充斥着对生命最纯粹的热爱,和灯本人的气质如出一辙。

我的心脏有些异样的颤动,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萌生了对陆地的期许。

“灯的生活,真是意外的丰富多彩啊。”

“我……不这么觉得。”

“那些东西,我只在照片和书本上看到过,但从来没有人描绘的像灯一样好。我想,也许灯也有着特殊的才能。”

“才能吗?我?”

“我偶尔会在甲板上看星星,心里也会有些特别的感触,但却怎么都说不清楚,那种时候就会坐到琴边,用音乐来表达,心情就会舒畅许多。而今天灯跟我说的,就是我一直想的,这也许就是语言的才能吧。”

我起身走到舷窗边,今晚的海面颇为平静,我望向窗外璀璨的星空,跟灯的描述作着对比。

“不知道陆地上的星空和海上的星空有什么不一样。”

“海上的星空还漂亮些,没有城市的灯光,看得更清楚了。”

灯默默来到我身后,同我一起看着窗外的风景。我也说不清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,直到灯的手机响起,应该是她父母打来的电话。

“……时间晚了,我送你回房间吧。”

“祥ちゃん,能不能……留个电话?”

“我没有那种东西啦。”

“欸?”

这是实话,在船上长大的我虽然靠着钢琴挣得了些名气,但在严格意义上,我并没有合法身份或是任何一个国家的国籍,自然也不会有电话号码这类的东西。

拉起灯的手,我们的身高恰好在伯仲之间,只需要平视便可看着对方的眼睛,在她眼底显现出的我的人像,此刻格外的清晰。

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,心灵一定也是清澈的吧。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那个古老且略显荒唐的说法。

灯退后了半步,眼底的我也随之一阵摇晃,我才意识到这个距离似乎有些太暧昧了点。

“抱歉。”

我牵起她的手,往门外走去,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。

“咦,丰川さん,这位是?”

很不幸,我们还是在走廊里迎面撞上了回房的厨师长。

灯看起来有些紧张,朝我的背后靠了靠,躲避着厨师长怀疑的目光。

“我的一位朋友,带她回房间叙叙旧。”

“哦,那也不应该带到船员区域里来,什么样的朋友要在卧室里叙旧啊。”

厨师长打量着我们,目光在牵起的手上停留了一阵,刻意扮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。

灯掌心的温度也微微上升了些。

“不不不,别开玩笑了,她年纪还小。”

“丰川さん不也是这个年纪。放心吧,我不会和别人说的。”厨师长摆摆手,从我们身边走过,用灯听不到的音量补充了一句,“你们看起来很般配啊。”

这样的揶揄倒是让我也一时难以如何应答了,只好牵着灯的手站在原地,等到厨师长消失在拐角后,灯的轻声呼唤才让我回过神来。

“祥ちゃん?”

“……啊,没事的,船上的大家经常开这种玩笑,灯别往心里去就好了。”

这句话到底是说给灯听,还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呢?

我想象得到自己此刻的脸庞是什么样子,实在不好意思让灯见到,我埋下头,牵着灯离开船员区域,始终不敢回头看她。

“灯さん。”

“欸?”

“这是我第一次,和一个人聊这么多。”

“我也是。”

“如果想送我礼物的话,那就以后多来和我聊聊吧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

  

一切的开始很简单,不过是我突然想做一件事情情,足够惊人,足够特别,足够给我的生活带来不一样的色彩。

父母同意了我的想法,带我登上了前往南极的船。

可登上船的第一天,那个人就毫无预兆的出现在我的生活里,那是春日温暖的阳光,照进我阴冷灰暗的世界。

我不懂音乐,却被那琴声吸引而驻足,周围的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,看着场地中心的那个少女。她是如此的光辉夺目,宛如生来就是人群中的主角,我出神的望着她,或许是错觉,她似乎也回望了我一眼。

这算什么呢,我这样的人,为什么会引起她的注意。

本以为只是人群中的擦肩而过,可她后来却主动找上了我。

她叫丰川祥子,是这艘船上的钢琴师。

这些天来,我们常常相约见面,我很喜欢留在祥子的身边,她的存在总是能让我安心,她也愿意听我聊那些琐碎的话题。渐渐地,我开始对她倾诉许多我从不敢说出口的话,她都也一一聆听,为我解答,或是宽慰我,尽管对她来说可能只是些小事,但这一切已足以让我感激。

今天的风浪格外的大,为了乘客的体验着想,取消了原定的晚宴,也正因如此,祥子终于有了空闲。

以我所购买的船票的档次,是没有资格进入宴厅的,但得益于其他客人都留在了自己的房间里,宴厅终于空了出来,我也收到了来自钢琴师本人的特别邀约,此刻正跌跌撞撞的朝宴厅走去。

我勉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,可还是会被船身的颠簸拋来抛去,有些狼狈,幸好这个时间的过道上没有其他人出没,不至于让旁人看到这副糗态。

在离宴厅的大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,我就听到了夹杂在风浪声中的悠扬琴声,被折腾的颇感疲惫的身躯一时又有了精神,扶着墙向目的地一点点摸去。

“祥ちゃん。”

空旷的大厅中央坐落着一架三角钢琴,祥子在钢琴前投入的演奏着不知名的曲子,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我的到来,等到一曲终了,她才抬起头来。

“灯。”

她款款向我走来,船身的摇晃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步伐,在船上的十几年生活想必早就让她对这种程度的风浪见怪不怪。

“走到这里辛苦了。”

“没事……”

她搀扶着我,在这个距离,恰好能闻到她身上的清香,那是宛如海盐与鲜花气息混合而成的香气,恰如她本人,一朵盛开在大海中央的花朵。

借着她的身体,我也能勉强稳定住身体的重心,就这样随着她一步步的走到了钢琴的旁边。

祥子在钢琴凳的一侧落座,将另一半空了出来。

“坐吧。”

“嗯。”

我沉默坐在她身边,盯着黑白交错的琴键,想不到该怎样开口,这几天的相处里,我们基本都维持着这样的相处模式,对话的节奏总是被祥子牵着走,我只不过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。

当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,毕竟我就是这样的人,身边有她这样的存在,反倒让我意料之外的舒适,比起和其他普通人相处时放松许多。

视野的余光里捕捉到的祥子,正聚精会神的看着我,即便是在这昏暗的房间里,她金色的瞳孔也仿佛闪耀着光辉。

良久,她才发出一声叹息。

“怎么了吗?”

“没事,只是怎么也想不起第一次见到灯时脑海里的旋律了,真可惜,那首曲子我自己也很满意。”

“祥ちゃん,好像不太喜欢把自己的音乐记录下来。”

“嗯,应该也算我个人的特点吧。”

“把我叫来,是为了这个吗?”

“也不全是,哪怕想不起来,只是像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聊聊也挺好的,灯不这样想吗?”

我大概也是这种想法,颔首回应。不过说回来,这样子会不会有歧义呢,到底是代表我不是这样想的,还是代表我觉得这样也挺好?

船身又迎来一个浪头,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晃动,将还在神游的我整个抛向祥子,落进了她的怀里。

“灯,没事吧?”

“没,没事。”

祥子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柔软,我愣了一会,才匆忙抽身出来。

“这样的坏天气在这片海域倒是少有,灯的运气不是太好啊,第一次坐远洋邮轮就碰上这种事。”

“不会……这样的体验也蛮新奇的。”

日本本就是多有台风光顾的地方,但关在玻璃窗后面看着外面的风雨,和在大海中随波浮沉的感受是天壤之别。翻涌的海水让我深感无力,离开钢筋混凝土的保护,人类原来如此脆弱。

祥子的手放回了琴键上,悠然自得的敲击起来,音符在她手底被一点点编织成型,没有对窗外暴风雨的恐惧,也不是在与它作着斗争,而是和风浪融为一体,浑然天成。

节奏忽而舒缓,将一片不一样的海洋展现在我面前,那里的海水温暖而平静,是生命的天堂,连周围的风雨也被这琴声感染,不再那般狂野而暴戾。

祥子的手指在键盘上轻盈的跳动,我的眼睛已经难以追上她的速度。

“这首曲子怎么样?”余音还在大厅里回响,祥子凑到我的耳边问道。

“嗯,有大海的感觉,还有,我不知道怎么说……”

我对乐理几乎一无所知,只能粗浅的描绘着自己的感受,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
每到这种时候,我都会感叹起祥子的耀眼,可她的光芒却并不灼人,只是叫人觉得温暖,初春的阳光也不过如此。

我的生命中,还没有遇到过她这样的人物。

说起来,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直呼我的名字的呢?没有印象了,好像一切都很自然的就发生了,不过我也乐在其中。

祥子突然站了起来,向我伸出手。

“灯,要不要一起跳支舞?”

“我吗?”

“毕竟难得进来一次,不如好好体验一下。”

交谊舞吗?以我过去的人生经历,显然不可能会那种东西,只不过偶尔在电视节目里瞥到过一次,虽说如此,我还是回应了祥子的邀请,轻轻握住了她的手。

空旷无人的大厅里,一场别开生面的秘密舞会拉开了序幕,没有观众,没有舞曲,没有灯光,服装也不甚正式,连舞者都只有一对。

船身比刚才平稳了些,我已经能维持住身体的平衡,但要是加上一段不熟悉的舞步,却又让我变得手忙脚乱起来,只能顺着祥子的动作,勉强调整好自己的步伐,尽力跟上她的节奏,却又隐隐觉得她的动作也有些生疏。

“祥ちゃん,经常跳吗?”

“不,我也是第一次。”

往常,她都是坐在台上演奏舞曲的人,向来没有机会亲自下到舞池中。

“跳得很好。”

“灯也是。”

她伸手搂住我的腰,我也将手搭在她的肩头,隔着薄薄的衣物,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锁骨的触感。我还未曾与父母以外的人有过这样亲密的动作。

“可以放松些,灯,呼吸不要太急促。”

“……好的。”

我们的配合一点点熟练起来,从脚步到呼吸都变得逐渐合拍,虽然没有音乐,但我们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。

祥子轻盈的旋转着,蓝色的发梢从我眼前掠过,踏起横移的步子时,我们紧紧盯着彼此的眼睛,自如的切换着位置,时而她带动我的舞步,时而我主导她的动作,明明是两个初学者,动作却娴熟得堪比搭档多年的舞伴。

可惜这美妙的时光并未持续太久,大海又向船只扔来一道巨浪,惊醒了沉浸在二人世界中的我们。只是这次的我在船身颠簸中稳住了身躯,反倒是祥子,或许是过于专注于舞步,没有把握好平衡,连带着我一起扑倒在地,还夹杂着一声金属物件落地的声音。

“灯,没受伤吧?”

“没,没事,祥ちゃん……”

即使室内的光线并不充足,我也能分辨出祥子膝盖上模糊的血迹。应该会很疼吧,她却没有什么反应,却抢先关心起我来。

“擦破了点皮而已,小事。”

“……来我房间吧,我有药。”

祥子低着头沉默不语,但我握住她的手时,也没有感觉到抗拒,也算是给我注入了一丝信心。

“等一下,那个……”

她指向地板,一个泛着银光的物件正躺在那里。

“这是?”

我捡起那东西,那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怀表,表面遍布着华丽的纹饰,似乎是在诉说着某个古老家族的故事,彰显着主人的高贵身份,而通过表盘上方铭刻着的“SAKI”四个字母以及“2·14”的数字,不用想也能知道它的所有者是谁。

“我被发现时身上唯一带着的东西,也是我的名字,还有一个大概是生日吧。”

祥子从我手中接过了怀表,一颗被细细雕琢过的黄水晶镶嵌在表的背面,一如她的眼眸般璀璨。只是通过这个表,就可以窥见祥子被遗弃前的不凡出身,她显然也明白这一点,但并没说起的意思。

也许对她来说,那个家族已经不重要了。

“其实指针早就不走了,只是比较有纪念意义,所以就留在了身边。”

“……为什么会用‘祥’这个字呢?”

“是船长起的名字,大概是想图个吉利吧,毕竟是在海上跑的人,还是挺在意这些的,虽然我也觉得这个写法有些古怪,不少人都会念错呢。”

“祥ちゃん,是在情人节生日啊。”

“这也没什么特别吧,总有人的生日和各种节日重叠起来的。”

“也是。”

祥子在我的搀扶下慢慢起身,受伤的右腿还有些颤抖,所谓的没事大概是她强撑起的话语。

我们彼此扶持着,顶着船身的摇晃来到了我的房间。

她似乎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档次的房间,好奇的打量起了客房的布置,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,无非是一张单人床,书桌,沙发和一间狭小的浴室而已。

“灯是一个人住吗?”

“嗯,父母住在另一层的双人间。”

“那还蛮远的,不怕吗?”

“不会。”

我扶着她在沙发上坐好,回头在行李箱里翻找起来。

只是一时兴起带上的创口贴和碘伏,竟然真的有了用处,很快,我就在行李箱的最底层找到了自己的目标。

“祥ちゃん,这个。”

“这是?”

“只带了帝企鹅款的,不喜欢吗?”

她用好奇的目光审视了一阵我手心的帝企鹅,又把那眼神移到了我的脸上,不好的回忆从脑海中泛起,在过去的某个日子,就曾有带着这种眼神的人拒绝了我送上的创口贴。

我低下头,没敢直接接触祥子的目光,扭捏的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。

那双修长白皙的手,从我手中接过了创口贴和碘伏。

“谢谢你,灯,我很喜欢。”

她的肯定终于让我抬起头的勇气,祥子正微笑着,简单处理好伤口,将创口贴敷在自己的膝盖上。

“怎么样?”

“很合适……”

这算什么话,哪有人很合适贴创口贴的,我又为自己的笨拙懊恼起来。

“灯真是准备充分,为了这趟旅行花了很多心思吧。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其实并没有,这只是出于莫名的冲动做出的行动,无论是这趟旅途还是随身携带的医用品都是,只是命运将一切都安排的恰到好处。

海上的风浪没有平息的痕迹,甚至有几番愈演愈烈的迹象,哪怕是祥子恐怕也很难在这样的颠簸里保持平稳了吧,还是在这里多等一会为好。她似乎也是这么想的,凝视着窗外,没有主动离开的意思。

这么大的邮轮,自然不可能没有医务室,祥子也一定知道,但她还是选择来我的房间。

我们谁都没有说话,就这样安静的共处一室,只有时针移动的滴答声在忠实地记录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,如果是在平常的日子里,这样漫长的安静可谓煎熬,但此刻我所感受到的却只有平静。

对时间的感受被这份安静所模糊,船离开风暴区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,太阳早已落山,我们却谁也没去开灯,默默享受着这份黑暗,当我把注意力放回祥子身上时,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合上了双眼,倚靠在沙发上浅浅睡去。

这样的睡眠并不安稳,睫毛不时颤动,口中也念念有词,可哪怕睡美人从童话中走出,也不会比此刻的她更美。

我带着些许将这幅美妙画卷破坏的罪恶感,伸手摇了摇祥子的肩膀。

“灯……”她的双眼里还有些迷茫。

“风停了。”

“……是啊。”

祥子起身理了理头发,伸手打开房间的灯,骤然明亮的空间让已经习惯了黑暗的我有些不适,眯起了眼睛。

“抱歉,最近有点累了。”

“没事,这不算什么……”

“那个舞,感觉怎么样?”

“嗯,祥ちゃん跳得很好,还能指导我……”

“我问的是灯自己的感受。”

“我……我很开心。”

我对自己所组织出的答案并不算满意,但祥子也没有表露出别的情绪,眼角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,似乎这种模糊的回答对她来说已经足够。

黑色的海水依旧冲刷着船身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
“那,明天再见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目送祥子离开了房间,消失在走廊的拐角,我默默坐到了沙发上,她刚才躺着的位置,气息和余温都还未散去,我把自己沉入坐垫里,好多感受一会她的温度。

一缕蓝色的发丝留在了沙发上,我小心的将它拾起,缠绕在自己的指尖。

  

我是谁?我从哪里来?我为什么会在这里?

没有人知道答案,自记事以来,这些谜团就包围着我。

善良的船员们将我收养了下来,从小,我就在大家的关怀中长大,接受了业余,驳杂却又有效的教育,虽然身边没有同龄人,但我也算不上多么孤独。

更多的时候,是迷茫包围着我。寻常的人生应当都要有个目标,而我过的日子却是各种意义上的随波逐流。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?我对此不抱希望。功名利禄?更是毫无意义。

邮轮的航线永远明确,但我却找不到前进的方向,只有在钢琴前落座的短暂时刻里,才能感受到一阵安宁。

直到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,面对着那个与我相似的生命,我宛如看见了另一个自己。

灯,真是个很适合她的名字。这个迷茫却又诚挚,孤独却又热烈的孩子,成了我航行中的灯塔。

今天是她邀请我看星星的日子。

我在镜子前悉心打扮着,反复比对手中的各式衣裙,可我毕竟一直在邮轮上生活,除去演奏时的一身礼服外,其他的衣物都继承了海员们朴素简单的实用主义原则,和优雅精致一类的形容词完全没有挂不上边,留给我选择搭配的余地颇为有限。

最终,我还是敲定了那件轻薄的素色连衣裙,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,只因为那是我第一见到灯时穿的衣服。

没有日程的时候,我们就会整天待在一起,开始的时候会聊很多东西,但话题总有个尽头,渐渐地,沉默的时间占据了我们相处时光中的大部分。但这并没有令我感到烦闷,相反,我愈发享受起和灯共处的时光,她一定也是如此。

尽管大海上的风景千篇一律,但和灯一起并排坐在甲板上远眺海洋的时候,总是会有股安心感。

而在我又工作的夜晚,她无法进入宴厅,但每次都会在门外守候,而演奏一结束,我也马上会去找她,在邮轮各个角落漫步以打发时间,而在昨晚分离的时候,灯向我提出了邀约。

真是难得,灯居然也会有主动邀请人的时候。

不过,这也算我意料之中,邮轮已经越过赤道数天,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星空和北方完全不同,作为天文爱好者的灯自然想要一睹为快,至于她选择邀请我的原因大约也没什么特别的,纯粹是因为除了父母以外也没有别的熟人吧。

甲板上的人依旧很多,和之前几天没有什么区别,他们捧着美酒或蛋糕,相谈甚欢,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头顶的星空。

我来到约定好的角落,灯早已等待在那里,手里捧着她总是随身的笔记本,上面满是圈圈画画的符号。抬头仰望星空的灯,依旧是那套日常的打扮,并没有因为和我的约定而改变,这点倒是很符合灯的风格,我们的选择出奇的一致。

“很有兴致呢,灯。”

“啊,祥ちゃん。”

“感觉怎么样?”

“和北半球的星空完全不一样,今天是新月,天气也好,很适合看星星。”

“赤道这一带就是这样,再往南的话,天气反而又会差起来,灯真是选了个好时机。”

她手指向星空,介绍着一颗颗星星,与手中的笔记本上的星图和注释一一对应。明明是第一次来到南半球,却对这里的天象了如指掌。

“南半球的银河比北半球更亮些,那片阴影就是煤袋星云了吧,往上一点就是南十字座,南半球星空的标志,和照片上的完全不一样。还可以看见大小麦哲伦星云,银河系的伴星系。”

我顺着她的指引,视线在群星之间游弋,她口中的许多名词我只是从前偶尔在书上看到过,只有个模糊的印象,灯却为我一一细致的讲解清楚。

“那是牛郎星和织女星,祥ちゃん也知道的吧。”

“嗯,这两位倒是在南半球也能看见呢。”

“如果在南半球要用星空来导航,就可以把南十字的左右两颗连起来,延长四倍,大概就是天南极的位置,可多少还是会有些偏差,不像北极星那样精准。”

“嗯,我以前也听水手们讲过。”

“那颗就是半人马座α了吧,三合星系,整个天体系统里一共有三颗恒星,离太阳最近的那颗也就是比邻星,不过因为是暗星,只靠肉眼的话是看不到的。”

“三颗?”

“还有个作家以此写了本科幻小说呢。”

灯靠在栏杆上,眼中盛满了漫天星河,倒映出的光芒比群星还要璀璨。

“哪怕是最近的星系,也有四光年……人类在宇宙中真是孤独。”

孤独的人类吗?灯倒是很适合说这句略带双关意味的话,她的身上总缠绕着若隐若现的孤独感,我多少也能想象她过去的生活,跟人群总是会有些偏离吧。

“可宇宙这么空旷,哪怕隔着四光年,也算蛮近了吧,能有一颗星星陪伴在身边,不也很幸运了吗?”

“欸……”

“灯不这么想吗?”

“也有道理吧,但恒星之间的平均距离是多少来着,记不清了……”

“讨论这种浪漫的话题就不要去纠结科学啊,灯。”

甲板上其他游客的欢笑声逐渐远去,似乎整个世界就剩下我们两人,哪怕不用开口都能相互理解,这种氛围,从未在灯以外的人身上感受到过。
    “以前有谁陪着灯一起看吗?”

“没有,都是我自己去的,学校的天文部也是只有我一个人……”

“那,我能陪着灯一起看星星的话,算朋友了吗?”

显然有点唐突的问题让灯一时木然,但她很快就得出了答案,无比坚定的回应了我。

“嗯,祥ちゃん是我,第一个朋友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第一个朋友,严格算来,她对于我来说又何尝不是,她那些特质同样深深吸引着我。可是有些问题,却是那样生硬的挡在我们面前。

邮轮离目的地越近,我们离分别也就越近,越过赤道,也标志着我们已经用光了一半的时间。

“航程都过半了,灯,准备好了吗?”

“……”

“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,这不是灯一直想做的吗?踏上南极的土地,多么了不起的事情,这种行动力可是很了不起的。”

“嗯,我也……很期待。”

“也不用担心我,以后肯定还能再见的。”

“真的吗?”因为提起了离别而显得失落的灯,又有了些精神。

“当然,灯也是我第一个朋友。”

那时候的我,还不明白自己对灯来说有多重要,我只觉得自己是灯这趟旅途中的偶遇,也是她漫长人生中的一个插曲。但莫说灯了,我连自己的心意都没有真正的理解,同样是在许久以后,我才清楚了灯在我心中的分量。

“祥ちゃん,为什么不下船呢?”

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,但出自灯口中还是第一次,虽然早就有了一套完整的说辞,什么大海能给予我灵感之类的,但如果是面对灯的话,也许我也可以敞开心扉一次。

“我,我有些害怕。”

灯对我的回答有些疑惑,偏过头看着我。

“从记事开始,我就生活在这艘船上。每次面对陆地,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,我都会害怕,无所适从。灯也经历过那样的时刻吧,应该能明白这种感觉。”

“嗯……”

“简单来说,我没有离开这里的理由,也害怕离开这里。”

“那如果,如果有一天,祥ちゃん找到了那个理由,还会留在船上吗?”

我从未想象过那样的事情,回忆着十几年来的人生,我还没有产生过离开船只的冲动,尽管多少能明白灯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提问的,但我还是给出了自己最忠实的答案。

“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
“这样啊。”

“不用灰心,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,我们以后也还有办法联系的。”

海风将灯的灰发吹得略显凌乱,她的眼神偏向一侧,注视着不停翻涌的漆黑海水,始终未曾看我一眼,面无表情,可我也能读的出来那面容下潜藏的忧伤。

我抓起了她的手,长时间暴露在海风中的手背有些冰凉。我加大了些力度,试着握紧她,想将自己手心的温度分给她一些。

“分开以后,我也一定会想念灯的。”

“我也……”

“分离没有什么可怕的,我一直在这艘船上,灯想要的话,总是有机会见到我的。在将来,你还会遇见许多的人,认识很多不同的朋友,你的生活一定会变得更好……”

奇怪,我怎么这么多话。

一定是氛围的原因,不要再想那些悲伤的事情了。

“先别想了,不是还有一半时间吗。”

灯挣脱开我的手,她的动作让我始料未及,等反应过来的时候,我的身体已经被她紧紧环住。

“谢谢你,祥ちゃん。”

甲板的这个角落四下无人,没有谁会注意到我们,让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很久。谁也没有开口说话,但相通的心意也不需要用语言表达。

这真是命运的巧合,让我们在这里相遇,让两个孤独的灵魂能够彼此靠近,却又如此短暂,不久就要分离。

当群星肉眼可见的挪动了位置,灯终于放开了我。

夜愈深,海风也愈发冷冽,当我们的身体分开后,不再能够从拥抱中互相取暖,彼此便都感到一阵寒意。

“一起回去吧。”

“嗯。”

灯并没有把外衣的纽扣扣全,露出一片白净的脖颈,看着就容易受寒,我伸手为她系好最上方的一颗扣子,提了提衣领,正要离开甲板的时候,远处的一个小孩突然指着夜空大叫起来。

“妈妈,看流星!”

甲板上的乘客顿时都被吸引了注意,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,我和灯自然也包括在内。一颗光点正从夜空中掠过,拖着长长的尾焰,在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淡淡的烟雾。

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在海上看到流星,许多次流星雨到来的时候,我都恰好在绝佳的观景位置,那场面远比这一颗孤独的流星壮观,但此刻造访地球的天外旅客,在我眼中却变得格外特别。

“要不要许个愿,灯。”

她点点头,闭上了眼睛,神态无比虔敬。

灯的话,究竟会许下什么愿望?我有些好奇,她又不是什么贪恋名利的人,世界和平之类的愿望和她似乎不甚协调。

我牵起她的手,也合上双眼,默默许下自己的心愿。

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愿望,我希望身边的这个女孩,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。

“灯,你听说过那句话吗?”

“哪个?”

“正是因为你爱的人住在这里,宇宙才有了意义。”

“祥ちゃん……是在对我说吗?”

“算是吧,以后在灯的生命里,肯定有很多值得爱的人。”

“那祥ちゃん呢?”

“嗯,这艘船,船上的大家,还有……灯。”

我依旧闭着眼睛,却也能想象到灯满脸羞红的样子。

睁眼的时候,流星已经坠入这片大海的某个角落,于天穹留下的轨迹也渐渐消散。

可能是因为寒冷,我们拉近了些彼此之间的距离,以更好的感受对方的温度,但要问起是谁先动了一步,我却说不上来,只能想作是不谋而合吧。

“走吧。”

  

当流星体接近地球时被地球引力所捕获,在高速坠向地面大气层剧烈摩擦,压缩前方的气体产生高温,发出耀眼的光芒,这样的现象被通常便称为流星。

只是很普通的物理现象而已,为什么会有人对着它许愿呢?我不明白,可能我就是天生的在这方面有所残缺,无法理解人们的感情。

但在那个繁星闪烁的夜里,我感受着她的手心的柔软,终于能够与人们有了些共情。

听起来有些荒谬,但我衷心的希望,有她在身边的日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。

可惜流星终究只是天文现象,没有实现人愿望的魔力。

海岸线已经出现在视野尽头,对我来说,那里是前往南极的中转站,但大多数乘客的旅途应该都只是到这里为止,人们早早收拾好了行李,挤在甲板上,饱含期待的眺望着异国的海岸。

可我为何连一丝类似兴奋的情绪都抓不到。

其他人都看着远方的陆地,我却把所有目光倾注在身边这个人身上,在离别前,我要把她的面孔深深烙印在眼底。

天公不作美,今天的海岸一带正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,我们合撑着同一把伞,伞下的空间对两个人来说有些不足,祥子稍稍让出了些身位,好让我安然待在伞下,自己的半边衣袖袖却被雨水打湿。

“去南极的船还要几天才出发?”

“四五天吧。”

“那灯还可以在新西兰待一阵,这里的风光还是很不错的。”

“……船会立刻返航吗?”

“只停一晚。”

“这样啊。”

“灯,真的谢谢你。”

“不……该是我这么说才对。”

海港建筑的线条已经依稀可见,都是现代化的港口,钢筋混凝土铸就的建筑和日本的风格并没有多大的分别,这更让我找不到前往异国的实感。

“到南极的话就要穿过西风带了,到时候可是会很颠簸的,灯不一定受得了,还是多做点准备。”

祥子的侧颜很平静,默默交代着一些海上的事务,可躲闪着的眼睛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,不比脚下翻腾的大海平静多少。

“祥ちゃん,没有别的话想说吗?”

她一时愣住了神,随后无奈的长叹一口气:“灯,有些时候意外的会变得很直接呢。”

她是讨厌这样吗?不,应该不会,只是不太擅长处理这种情境吧,毕竟我多少也有些自知之明,虽然是亲手创造的对话氛围,但要是自己处在被动的位置上,反而又会落入尴尬。

这样看来,我还是能多少理解一些祥子的心境,就像她多少也能触碰到我的内心一样。

“想说的话当然有,但怎么都说不出来,灯也能理解这种感受吧。”

“嗯。”

她用空着的手牵起我,十指相扣,握的很紧,连手指关节都开始泛白。

可能这就是她选择的方式,也是最适合我们的方式,许多想说的话,都可以放在这里面。

我们已经能看见港口的建筑物,以及来来往往的人群,船的速度慢了下来,开始为靠岸作着准备。

“灯,该走了。”

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我依旧满是不舍,祥子却主动松开了手,还是没有将目光放在我的身上。

“再见。”

“再见。”

再见又是多久以后的事情呢?尽管告别的话说了出口,脚下却还是舍不得动作。

这些天来,我和祥子的关系自然也被母亲看在眼里,因而她并没有催促我。

邮轮开始鸣笛,广播里传出乘务员的声音,随着侧向推进器的启动,船只一点点开始向着码头移动。

“还在等什么呢?马上就要靠岸了。”祥子的声音很平静,依旧秉持着那优雅的腔调,嘴角挂着温柔的笑容。

我顺着人潮,一点点远离了她的方位。

第一次回头的时候,我还能看见她的笑,她站在甲板尽头,目送我离去。

等到第二次回首,她只给我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,隔着重重雨幕,已经转过身去面朝大海,垂着头,不知在做些什么。

而当我最后一次转过身去,她已消失在的另一头,不知道只是被人群所阻挡,还是已经离开了甲板。

我踏上这陌生的土地,距离上一次站在陆地,已经是快一个月前的事情了。脚下的触感踏实而平稳,没有了海浪带来的微微颠簸,竟然令我有些不习惯,异国的空气向我袭来,心底也不由得一阵惶恐。而那天祥子对我的话,我也在这一刻有了几分自己的理解。

父母依旧很活跃,真羡慕他们在这个年纪还那么精力旺盛,顶着雨水也要出门,为了消化长途的舟车劳顿,我婉拒了他们带我逛商业街的请求,自己留在了酒店里。

宽敞柔软的床铺比起邮轮上的客房舒适许多,但我并没有因此感到安稳,反而更多的是心神不宁。

连洗漱更衣的气力都提不起来,我就这样瘫软在床上,盯着单调的天花板,直到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一点点渗入房间。

拉开窗帘,虽然身处市中心,天空不知道何时已经放晴,夜空中依稀可见几颗暗淡的星辰,分布的零零散散,北极星高悬于天穹,周围是漆黑的深空,显得无比孤独。

门铃响起,是父母回来了吗?我拖着疲惫的身躯,打开了房门,眼前的人却让我无比惊讶,僵在了原地。

“晚上好,灯。”

蓝色的身影从我身边飘过,径直走进房间里。

“祥ちゃん,怎么会……”

“大概是奇迹之类的吧,总有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的。”

她明明说过,不会离开那艘邮轮的。明明对未知的陆地抱有那么大的恐惧,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。

“因为有个礼物想要送给灯,特地跟上来了而已。”

“欸?”

她将手伸入口袋,取出了那个刻着她名字的怀表,塞到了我的手心里。

入手的感觉很轻盈,似乎完全没有重量,我看着那上面的字样,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,正想向祥子询问,可抬起头时,她已经不见了踪影。

“祥,祥ちゃん?!”

我猛地睁开眼睛,昏暗的房间里还是只有我一人,窗外的雨声依旧沉闷,手心空空如也,从来就没有过什么铭牌。

“梦啊……”

难怪,这里的夜晚哪有的北极星,我真是迷糊了,连这一点也没有察觉。

看了眼窗外,天空依旧遍布阴云,上弦月被掩在层云之后,勉强探出半张脸庞。不过,在这种繁华的城市里,就算放晴,想来也看不到海上那样的夜空。

门铃又一次响起,不过有了梦境中的对比,这一次的铃声真切许多。

我抹去额头的汗珠,整理了一下仪表,打开了门。

“父亲?”

“一看就没吃晚饭,还好给你带了点。”

父亲一脸无奈的表情,他打开房间里的灯,把甜点放在了桌子上。

“谢谢。”

“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啊,还在想她吗?”

“嗯。”

父亲从来都是一个很敏锐的人,我自知瞒不过他。

“她也真是个好姑娘……那趟船是我听了也朋友的建议,特地挑选的。真没想到,灯能和那个钢琴师相处得这么好。你觉得,她是什么样的人呢?”

“祥ちゃん……很温柔,能跟我聊很多,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过。”

“嗯,灯长这么大了,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交到这么好的朋友,妈妈她也很欣慰。”

“是吗……”

“可惜时间还是太短了点,还有很多遗憾吧?”

“嗯。”

“想和她一直在一起?”
“可能吧,待在她身边的感觉,很特别。”

“哎呀,看来爸爸妈妈在灯心里的地位下降了啊。”

“……不要开这种玩笑啊。”

父亲挠了挠头,露出爽朗的笑容,不过稍许,他便收敛起玩笑,正色道:“那艘邮轮明天上午才出发,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,灯,如果不去试试,永远不知道结局是什么。”

他转身离开了房间,合上房门前,留下了一个鼓励的眼神。

  

乘客们离开之后,各个房间的门都保持着虚掩的状态,大多数船员也都选择到港口去采购一趟,整艘邮轮都陷入了沉寂。

我穿过无人的走廊,沿着熟悉的路径来到那个房间前。

叠放整齐的床褥,被好好收起的桌椅,客房的各种用品都放在了应有的位置上。灯离开前把这里打理得很干净,没有留下半分她曾在此生活过的痕迹,邮轮上的工作人员可能都没有她做的这么好。

我拉开椅子,坐到了木桌前。

灯有写日记的习惯,这些天里,她应该也常常伏在这张案上奋笔疾书,我抚摸着桌面因为时间的侵蚀而生出的一道道裂缝,想象着灯每晚坐在桌前的样子。

撑起的坚强终于还是被卸下,之前还在宽慰灯的我,自己落入了孤独的包围。

这果然是个容易犯困的时间,我趴在桌面上,淡淡的木香钻进我的鼻腔,可能是心理作用,其中还混杂着些许灯的气息,挂钟的滴答声回响在房间里,我的眼皮渐渐变得有些沉重。

最后,是清洁人员到来的动静惊醒了我,雨已经小了不少,有些不好意思的离开了房间,我又回到了甲板上。

“船长?”

一个清癯的背影正靠在栏杆边,凝视着铁黑色的大海,伞被风吹得偏斜,任由雨水打湿衣衫也毫不介意。

他是这艘船的船长,也是多年前发现并将我抚养长大的人。

“是祥子啊。”

“您倒是有闲情雅致,这时候还留在船上吗?”

“年纪大了,懒得到处走动,就这样吹吹风也挺舒服的。”

“哪里,您还不到五十岁呢。”

“呵。”他脱下船长帽夹在胁下,“那孩子怎么样?”

我从未刻意遮掩过与灯的频繁来往,自然也会被其他船员注意到,久而久之也会传到他的耳朵里。

“很有趣的人,总感觉在她身边的时候,就会很安心。”

“有机会的话,还想见见吗?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“那就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,如果这艘船不再能给你安心感,就去找她吧。”

船长挥了挥手转身离开,留我独自在甲板上咀嚼他意味深长的话语。

他终生独身,没有成家,青春全部挥洒在了大海之上。就跟许多故事里常见的主人公一样,他年轻时也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,但最终,还是选择了将余生托付给了航海事业。

他也会对那段日子感到遗憾吗?

我又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?

夹杂着苦咸的气息的海风,将冰凉细密的雨珠吹到脸上,那感觉称不上好受。

前往港口的舷梯就在我二十米之外,可对陆地的恐惧和对友人的思念交织起来,将我困在了原地,走不完这一段小小的距离。

港口上嘈杂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,震耳欲聋,那些声音里夹杂着某种威胁,对我,我的生活和我的音乐虎视眈眈,无数的野兽潜藏在迷雾之中,等着我踏上陆地,将我撕碎。

也许有一天,灯的身边会替代邮轮,成为我的下一个容身之所。

但不是现在。

她还有自己的生活,有自己的家人,我不愿意就这样粗暴的改变她的生活,直到我能够承担彼此的人生,能够抵抗陆地上的一切之前。

可能船长当年也是这样想的吧,可惜等到他终于功成名就,蓦然回首,当年的那个人已经放弃了守候。

说不出缘由,但我相信灯一定会等着我。

第二天的出航时分,乌云依旧还未散去,徘徊在海港上空,微弱的光线透过云层,在海面上投下零零散散的斑驳。

邮轮的白色外壳在雨水的冲刷后显得格外洁净,宛如新生。

新的一批乘客已经登上邮轮,或是返回自己的家乡,或是前往远方旅游,人们热情的讨论着接下来的航程,这样的场景我已经见过无数遍。

我站在靠近船头的位置,那天和灯一起看星星的地方。

因为总是有不少人冲着我的名声才登上这艘邮轮,所以往往乘客们登船的时候,我都会在自己的房间里躲着。不过这次,得益于甲板的这一脚比较偏僻,并没有什么人发现我。

“祥ちゃん!”

果然。

我站在甲板上,俯视着灯,她应该是一路奔跑过来的,正支撑着膝盖,大口大口喘着粗气,涨红了脸颊。

“灯。”

“我一定会追上祥ちゃん的……”

“这样,那我很期待那天。”

“我会把你接到我身边的!”

真是个很奇怪的誓言。

邮轮发出一声巨响,开始一点点远离海岸,天空又开始下起雨来,落在睫毛上的雨珠模糊了我的视线,无法再看清灯的表情。

我取出那个刻着自己名字的怀表,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信物,趁着海岸的距离还在力量所能及的之内,全力往岸上扔去。

“那到时候,一定要把它还给我。”

怀表划出一道弧线,灯狼狈的左右移动着,终于接到了它,可自己也一个踉跄,跌倒在地,被泥水沾染了衣裳。

邮轮驶离了港口,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,我盯着那个方向,久久不曾回头。

这一晃,就是十年的时间。

我开始写信,顺着乘客记录上的联系方式找到了灯的住址,每次靠岸的时候,委托其他船员替我将信寄出去。而当邮轮短暂的回到日本的时候,我就能才从港口的工作人员那里得到灯的回信。

尽管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,但我逐渐尝试着将曲子记录下来,从前的我将音乐当做排遣心底阴郁的手段,现在,我则试着将音乐看做通往未来的桥梁,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变化,我的曲子才有了被记录的价值。

那些让我足够满意的曲子,我就会随信一同送往灯处,本来只是想着分享一下自己在世界各处的感受,但令我意外的是,她竟然会为那些无名的曲子填好歌词,附在她寄来的信后。

那些日子里,我见过阿拉斯加的冰川和极光,南太平洋的温暖群岛,西海岸的繁华都市,中东的广袤沙漠,虽然只是在甲板上的轻轻一瞥,但我也会试着抓取潜藏在那些事物里的旋律,在那样的音乐里一点点习惯陆地的气息。

而灯总是能领会到我旋律中的感情,将它们化作文字落在纸上,演奏时的我是喜悦还是忧伤,是激动还是沉静,灯都一清二楚,好像她就坐在我的身边,看着我完成一首首曲子。

与灯的书信来往成了我生活中的最私密的角落,我再也没有和任何外人提起过灯的事情,继续做着自己钢琴师的本职工作,这样的我也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目光,一度有电视台登上邮轮来采访我。

本来并不想接受,但我转念一想,也许这是个能让灯看到我的机会,便应允了下来。

我看着镜中的自己,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变化,不知道灯看到了会是什么感受。

插曲也是有的,我的名声越来越响,也引得一位久负盛名的音乐家,来到邮轮上进行了一场比试,他自然也是位才华横溢的人,但我还是侥幸赢得了比赛。

可我的名气愈大,这艘邮轮也愈一票难求。在某个夜晚,我突然有些后悔,现在这艘船的票价,已经是灯很难承受得起的了,可能我也在无意之间,掐断了与她见面的通道。

尽管如此,船回到日本的时候,我都会登上甲板,希望能在人群中找到她的身影——哪怕只能远远看上一眼。

那一个月的光景至今还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,原本以为只是青春时代的微妙情愫,会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淡去,但最终等来的却是那份心意的不断发酵,每一次笔谈,都让我的内心愈发炙热。

那十年里,我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,直到邮轮在东太平洋海面上航行的某一天,在房间里独自练习的我,收到了船长的通知。

“你来了。”

老船长将烟头摁进了烟灰缸里,那里已经躺了不少烟蒂,房间里徘徊着浓重的烟草气息,看来在等待我的这段时间,他已经过了不少根,他从前并没有这么大的烟瘾,结合那脸上颇为复杂的表情,想必是出了一些不太好的事。

“在船舱里第一眼见到你,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,那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子,现在都长这么大了。”

“是啊,我也大概有二十五六岁了吧,时间过得真快。”

“陆地上的医院有测骨龄的技术,你可以去看看,就知道自己具体到底多少岁了。”

“说笑了,我怎么会去陆地呢。”

他摇摇头,嘴角牵起一个无奈的笑容。我借着灯光重新打量起船长,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健壮中年人,如今已两鬓斑白,满脸是岁月和风浪侵蚀的痕迹,在不知不觉间败给了时光。

“不。”他摇了摇头道,”其实你在内心深处,已经很想去了,从十年前的某天开始,只是,还缺少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。老头子活了快六十年,这些眼力还是有的。”

我没有隐瞒过,他也应该早就注意到了,许多次靠岸的时候,我都会站在甲板上看着远方。

船长站了起来,倒了两杯陈年的葡萄酒,将其中之一推到了我的面前。

“都已经成年了,不喝一杯吗?”

“不了,我不是很喜欢。”

他叹了口气,仰头将杯中深红的液体一饮而尽,几滴酒洒了出来,打湿了他苍白的胡茬。

“这么多年了,这艘船上的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,你肯定也有印象,两任厨师长,四任安保主管,三任总工程师,三任水手长,还有很多很多。想知道他们来找我辞职时用的最多的理由是什么吗……爱。”

船长向后一倒,靠在了身后的椅子上。

“四处漂泊累了,想多陪陪自己的爱人,想要在陆地上有个家,所以就离开了船。你看,人之常情,我也不好说什么。”

“你呢,祥子,你的那个人呢?”

那个身影自然而然的浮现在我眼前,许多年未见了,记忆中的灯还是少女时的样子。这些年间只有笔谈,但也没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,如果说我在陆地上还有值得托付的朋友,那非她莫属。

如果在这艘船之外我还有别的归宿,大概就是她的身边。

“没有子女的我,居然也有一天能体会到嫁女儿的感觉,真没想到啊。”见到我一时分神,船长忽地欣慰的笑了起来,又给自己添了一杯,“你也找到了值得托付的人,我也就放心了。”

我略感羞涩,急忙拉回话题:“不了,我早就把这艘船当成自己的家了,没有离开的理由。”

“家……祥子啊,家的意义,可不只是住的地方,而是让你安心的地方。”

“安心的地方?”

“之所以先来找你,就是就这个原因,谁叫我们两个待在船上最久,对船的感情也最深。”

船长眼神黯然,又抿了一口葡萄酒,“我和这船都是老东西,我就要退休了,船也要送去报废,这应该就是最后一次航行了,还是新西兰来回日本的路线。”

这样吗。

我并没有特别的激动或者悲伤,这一天来的不算突然,甚至可以说是早有预兆,我也已想象过这样的可能性。

这一趟航程出发的时候,船长就比往常凝重许多,那时他就得到了通知吧。

但当猜想得到确认的时候,终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,毕竟是我消磨了二十余年的人生的地方,我唯一的家,不久就要彻底离我而去,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起来。

“我还得谢谢你,要不是祥子现在的名声够大,这艘船其实三年前就要退休了。”

我想做点什么,但身体却不听使唤,僵在原地。

“我……”

“公司还想要和你谈谈,他们能给你搞个正式的身份,或者看你要不要迁到别的邮轮上……我帮你拒绝了,你也不想变成他们的摇钱树吧,我看出名了之后,过得到不如以前自在。”

“……谢谢。”

“去和那个人聊聊吧,你也应该有另一个家了。”

船长站起身,却还佝偻着背,我从未记得他的身影何时有有这般瘦小。

我转过身,打算最后一次看看这个我度过了二十余年的家。

“这些年的养育之恩,真的十分感谢。”

  

南极比我想象中要无聊些。

漫长的白昼让我没什么机会看到星空和极光,整片大地都是白,白得枯燥无味,幸好还有企鹅,当看见那黑白相间的身影从冰面上滑过的时候,我才感觉来到这里有些许意义。在南极的几个夜晚——姑且这么称呼吧——祥子时常闯进我的梦境,而醒来的时候,我也会下意识的寻找她,仿佛她还陪在我身边。

尽管知道不可能,但回程的时候,我还是幻想着能重新登上那艘邮轮,可惜现实终究没有那么多巧合。

当漫长的旅途结束,我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,每天的步调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,但心底却又隐隐觉得少了些什么。

三个月后,我收到了第一封信,是从秘鲁发来的国际邮件,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用纸质信件来往了,让我有些惊讶。

信上没有署名,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笔迹的主人。

她在信里和我讲了许多,都是些琐碎的事情,就像我们依旧像那时一样靠在围栏边闲聊着,只不过这次转移到了纸上。

我写好了回信,都是些在南极的感想,却在送出时陷入了麻烦——对方在整片大海上漂泊不定,我又怎么把信交给她。

后来,我选择把信寄存在港口,委托工作人员在那艘船靠岸时,把信送到船上,我不知道她一般多久回一次国,所以对这封信能不能传达到也完全没有把握。

庆幸的是,信还是送到了她的手里。约莫过了五个月的时间,新的信笺出现的我家的邮筒里,还捎有一张光碟和一份曲谱,里面是我从未在别处听到过的旋律。

只是聆听,我就能感受到那片海域上汹涌的风浪,海岸边高耸入云的巍峨群山,还有那在无边大洋中漂泊的船只。

我们初遇的那天,就是她拒绝了唱片公司的邀请,毁掉了那首为我而作的曲子,而今她却违背了自己当初的意愿,让自己的琴声得以被记录。

是为了我吗?被那位特立独行的海上钢琴师如此对待,我应该有怎样的感觉?

也许什么都不需要吧,对于我和她来说,这只是很自然的事情。

我听着曲子,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闪回,便随手捉来纸笔,写下了几段文字,兴之所致竟一发不可收拾,直到为曲子填完一篇完整的词。完成之后,我看着纸上的文字,自己也吓了一跳,也许那样的曲子根本就不应该有歌词,要是她知道了,会不会埋怨我。

但我还是把那份或许可以称之为歌词的东西寄了出去,没有什么别的理由,只是对她的回应的期待战胜了不安,况且,祥子应该会赞同我的。

我的预感是对的,在下一封信里,她没有对我的词做出什么别的评论,只是附上了一首新的曲子,曲调之中就透着荒凉和寒冷的意味,宛如北国亘古不变的险峻冰川,看了一眼信的内容,果然是她在阿拉斯加一带所做的曲子。

我们就这样达成了某种默契,在世界的不同角落完成了一篇篇词曲,而曲在我的手上,词在她的手上,我没有留下副本,并且我相信她也在这样做。她的每一件作品都被我收藏在书故意的角落,等到下次再见的时候,或许我可以把这些只属于我们的歌一一唱给她听。

这样奇特的书信来往逐渐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,连港口的工作人员都与我熟络起来。

六年过后的某天,我意外的在电视上看到了祥子的身影,从前的她不是会乐于接受电视台采访的人,现在也不是,我想,可能她只是为了让我能见上她一面而已。

她和以前看起来没什么区别,岁月似乎格外钟意于祥子,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,依旧是少女时的模样,优雅而温柔。

海上钢琴师的名声越来越大,那艘邮轮的票价也随之水涨船高,我也曾想过再次登上那艘船去见她,可惜船票早已有价无市。

许多媒体都在惋惜,那位惊才绝艳的丰川祥子不愿意把琴声记录下来,这真是世界音乐爱好者莫大的损失。每次见到类似的言论,我都会把目光投向她寄来的那些曲谱,这全世界所艳羡的珍宝,此刻正为我一人所独享,这是我最大的秘密。

时间一点点的流逝着,书柜里的曲谱也越积越多,我升入了大学,毕业后找到了在天文台的工作,虽然工资不算高,但胜在不用和太多社会人士来往,也没有什么人情世故,这样的条件已经使我颇为满意。

能把自己的爱好当成工作,虽然有些平凡,但这是不是也算实现一部分了她当年对我的期许呢?

这样的生活里偶尔也有些插曲,譬如大学的时候,曾有位学姐向我表白过,但我并没有接受。仔细算来,那位学姐和我相处的时间比那邮轮上的一个月长得多,但我始终没有找回那一个月里在祥子身边的感受。

从那时起,我才意识到她对我有多特殊,虽然有些模糊,但那大概就是爱,甚至某些更深沉的东西吧。

我没有搬出去,而是继续和父母同住,一方面没有房租的压力,另一面,也好第一时间收到她的信件。

而半个月前,是我最后一次收到信,来自新西兰,这次的内容格外简短,也没有附带其他的东西,只有一个简单的要求:

“下次靠岸的时候,在港口等我。”

没有别的说明,但既然是她的愿望,那我从不会想太多。我查询了那艘邮轮回国的时间,却得知了它即将退休拆解的消息,这样一来我大概也领会了这封信的意思。

她选择了我,离开人生前二十五年的家,把剩下的不知几个二十五年交给我。

明知道还有段时日,但从那天起,我却每天都在往港口跑,情绪也一天比一天焦虑。

日子一天天接近,我徘徊在港口的时间也越来越多。等到了最后一个星期,我索性向父母提出了搬出去的请求,没有说明缘由,但他们也欣然应允。

我在靠近港口的海边租了间恰好够二人居住的小公寓,每日花大把的时间靠在窗边,看着一个个舰桥从海平面升起。

不远处大海的另一端,连接着我爱的人。

今天就是她回港的日子。

我坐在港口边的一家餐厅里,百无聊赖的用勺子搅拌着桌上的摩卡咖啡,凝视着茶杯中央的漩涡打发时间。

那枚怀表静静的躺在桌上,银质的外壳因时间流逝而变得灰暗,唯有背面的黄水晶依旧清澈透亮。

一个女孩抱着杯抹茶芭菲自顾自的坐到我的对面,留着细碎的白色短发,一双奇特的异色瞳孔引人注目,穿着也不是很整齐,浑身都透露出野猫般随性的气质。

这家餐厅是我常来的地方,是在某天突然缠上的我,没有任何征兆,但我也感觉不到她有什么恶意,于就这样变成了现在的关系。

今天的她有些不同,不,或许是我有些不同,女孩看了我片刻,异色眼眸一转,直接把芭菲挪到了一边,上身越过桌面凑到了我的面前。

“要回来了?”

“嗯。”虽然不理解她是怎么知道我在等人,但说的确实没错。

“多久没见了?”

“大概,快十年了吧。”

“这样啊,很重要的人吧?”

“嗯,很重要。”

“……你们真有意思。”

“哪里有意思了?”

我有点迷糊,虽然这孩子一向这种说话风格,但这次交谈的内容还是让我摸不着头脑。

“祝你们幸福。”

“欸?”

等我反应过来,她就已经埋头吃起了芭菲,不再理会我。

海天相接处,那艘我魂牵梦萦的白色巨轮的身影终于出现。

我抓起怀表,起身向码头走去。

  

 

乘客和船员们依次顺着舷梯离开邮轮,我默默站远离人群的地方,倚在栏杆边窥探岸上的景象。

随着乘客们一个个的离开,岸边等待的人群也缓缓散去,当下船的队伍接近末尾时,我已经能看见码头上那个灰色的身影,孤零零的,身边没有其他人。

头发留长了些,脸庞略微消瘦了点,其他的地方则一如既往。

她显然也发现了我,两个孤独的身影无言的对视着。

最远的时候,我们曾相隔半个地球,而今不过十几米的距离。

我深吸一口气,走上了舷梯,后脚颤抖着离开甲板的瞬间,庞大的船身也微微摇晃了一阵,身后的大海掀起一股巨浪拍在堤坝上,它们是在为我送别吗?

短短的舷梯,我却感觉自己走了很久,身后是生我养我二十余年的大海,那里的每一朵浪花,每一次潮涌,都曾是我生命的一部分,而身前是布满迷雾的陆地世界,我能感受到陆地的气息,哪怕还未踏足,我就已经知道那里还有新的旋律等着我。

这段距离被拉的如此之长,以至于我逐渐看不清码头上的景象,城市的雾霭向我席卷而来,遮蔽了天日。好在这一片灰雾之中,那个身影始终清晰,在这道路的尽头看着我。

脚踏陆地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?我想象着,每一步都变得忐忑不安,却又满含期待。

直到距离陆地三十厘米的地方,我停下了脚步,向她伸出手。

“愿意接我上岸吗,灯?”

“好。”

她的手心是我阔别多年却依旧熟悉的温暖,脚下的土地是我从未感受却无比亲切的坚实,两者同样让我心安。

“好久不见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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